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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憶我的舅舅

 這些日子因舅舅的去世,心中總纏繞著一股模糊而複雜的情緒。
  我與舅舅相處的時日不多。童年時不懂事,似乎也未見親愛。少年讀書,青年工作,數年未謀一面。只是近些年,見慣了世情冷暖,才益發珍惜親情。舅舅一生鍾情文學,風聞我有些筆下功夫,頗感欣幸,似乎有寄希望於我的意思。每每問起我的情況,盼望我能多去他家,喝酒談說,通暢舅甥之情。而我囿於瑣事,又拘泥於庸常,更因性情疏懶,行事寡斷,三五年中不得見他數面。這次病重,大去之限已知不遠。據母親說,他數次問起我的情況,拳拳摯愛中流露出一份期望。而我雖有不得已的原因,仍可以擠出一天半天,以圓心願的。雖然,親人們都說他已不能進食了,而精神還頗振作,言談也還清楚,料想可以拖過農曆七月中旬;我也計劃過了「七月半」後前去探望。哪知道七月十二下午,他竟猝然離世,把莫大悲痛留給家人、親友,籠罩著原本可以推杯換盞的歡樂節日!母親電話叮嚀,讓我週末回程中一定去拜望舅舅,等我趕到時,母親給我的第一句話是:舅舅歸西了。咫尺之遙,我不肯跨越,一朝相見,而竟成永訣。悲啊?痛啊?抑或悔啊?恨啊?
  舅舅臥病在床,已有十多年了。年輕時一場大病,三年臥床,針灸湯劑不斷,耳聞目濡,竟成了一方名醫。於是不再是教師、公社文書、下鄉工作隊長。曾幾何時,目光癡迷於紅樓水滸西遊三國,拓廣而涉獵經史子集,唐詩宋詞。愛讀古書,增長學問,修養性情,也就罷了,最多不過沾些古董氣、窮酸氣,大概無傷大體。不幸又進而喜愛新書,樂於讀報,每有機緣,定要購書閱報,偏又愛精讀細品,將他人的恩恩怨怨,是是非非扯上自家心頭,而後便生出幾分感慨,多了幾許愁緒,於是借酒澆愁,率性慷慨而言,常常得罪他人,自然不見容於世風人情,行程之坎坷也就可以想見了。心中鬱鬱皆傾瀉於酒中,日漸成癮,終於淘垮了身子。然而胸中塊壘不除,仍然一股勃然之氣,不肯顧惜身子而戒酒。偌大體架,早已削去許多肌肉,揮發走大量精血,嶙峋瘦骨,蒼白膚色,蹣跚步態,與年齡、職業構成強烈反差,讓人不禁心頭酸痛。
  病,大概是舅舅一生中最為主要而持久的敵人了。年輕時因病成醫,他似乎贏得了勝利。晚年,有一二十年間,他因酒而衰,進而成病,及至足不能出戶,仍然以飲酒為樂,似乎有憑著心愛之物與病魔抗衡的勇氣。窮鄉僻壤,他以文學為心曲,有誰能知?偶然見到一涉染文學的人,便異常歡欣。八九年前,一次,約上一文友上他家,文友口舌伶俐,其時正熱衷於文學。舅舅如見知音。從中午到夜深,三人對酒漫談,足足十二個小時。世人不知他心中有苦,責之於酒,貶之於醉,本也無怪啊!
  舅舅來我家,記憶中僅有兩次。一次太早,已無甚印象;一次是哥哥結婚時,當時他就長病多年了。及至我結婚,他已經不能遠走。其時才六十五、六歲,稍精實些的都能行步自如,辦事精練,農村人家,上山下地,挑擔扛物,依然不讓於後生。第二年春,表姐來電話,說是舅舅病危,急需輸血,一時又找不到適合的供血者,囑我盡快找到家在我所在鄉鎮的一位註冊供血者。我找到此人並急急送去,似乎上樓見過舅舅一面。這年冬天,與哥哥同去看望舅舅。舅舅已能扶著樓梯攔桿下樓,和我們同桌用飯。然而耳卻失聰嚴重,說話也不甚流利,與人交談已經十分困難。今年正月,值舅舅七十壽年,母親說,舅舅的時日已不多了,要我們大家都去看看。舅舅很高興,還讓人扶著下樓坐了一會兒。近二十年間,與舅舅相見,不過爾爾。或有一次兩次被遺忘,仍不足消彌因為自己的無心帶來的自責與悔恨。
  愛恨之間,我似乎有點茫然了。在舅舅的靈前,隱隱的哀痛被麻木的外表所掩蓋。也許,生死的界限已不足啟開我的情感之倉吧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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